

一、问题的提出亿海配资
大中二年(848),张议潮乘吐蕃内乱之机,阴结地方豪强势力,率众起事,驱逐吐蕃统治者,遣使归唐。唐廷嘉其光复河西诸州之功,以其为归义军节度使。对于张议潮史迹,长期以来,国内外学界曾进行过广泛探讨,张议潮的事迹也被写进一些教科书中加以颂扬。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重新反思相关史事,围绕张议潮其人其事,仍感到有不少疑团未能澄清,如张议潮个人的身世,张议潮起事的背景,乃至起义史事的来龙去脉,由于史料缺乏,总使人有雾里看花之感。
此前学界对张议潮的研究,较侧重于对汉文史料的讨论,而对敦煌藏文文书和传世藏文史籍的探讨,特别是将汉藏史料沟通进行探讨则用力不多。故目前学界对于大中二年张议潮起义与吐蕃河陇地区两大势力尚婢婢、论恐热集团的关系,大中五年(851)张议潮上表唐廷进献河湟十一州图籍的实际情况,归义军政权骨干成员与原吐蕃政权的关系,咸通二年(861)张议潮收复凉州与尚婢婢集团的关系等问题,尚未论及或仍有一些地方尚未进行充分讨论,还有继续深入讨论的必要。以下即运用敦煌汉藏文文书和传世汉藏史籍的有关记载,试就这些问题展开进一步探讨,力图从一个新的视角对张议潮史迹提出一己之见,以彰显其本来面貌,并求教于大家。
二、吐蕃王国末期的内乱与河陇地区的边将混战
吐蕃王国在822年与唐朝举行长庆会盟后,走过了自己的顶峰时期,逐渐衰落。赞普赤祖德赞因大力弘佛导致国内矛盾加剧,被反佛大臣所杀。继任赞普朗达玛(达磨)毁灭释教,又被僧人刺死,结果引发二子争位,内乱爆发。《资治通鉴》记载了会昌二年(842)吐蕃王廷内部纷争的情况:
初,吐蕃达磨赞普有佞幸之臣,以为相;达磨卒,无子,佞相立其妃綝氏兄尚延力之子乞离胡为赞普,才三岁,佞相与其妃共制国事,吐蕃老臣数十人皆不得预政事。首相节都那见乞离胡不拜,曰:“赞普宗族甚多,而立綝氏子,国人谁服其令,鬼神谁飧其祀!国必亡矣;比年灾异之多,乃为此也。老夫无权,不得正其乱以报先赞普之德,有死而已!”拔刀剺面,恸哭而出。佞相杀之,灭其族。国人愤怒,又不遣使诣唐求册立。
较之《资治通鉴》,藏文史籍《贤者喜宴》的记载则更全面具体:
此后,即次年之阴火兔年,朗达玛之小妃蔡邦萨赞莫潘生一遗腹子,因疑长妃夺杀(其子),故常以灯光守护,于是遂称其子之名为囊德约松。其时,长妃那囊萨亦云:“我昨晚生一有牙之子。”并出示此子。诸大臣均惊叹道:“昨晚所生之幼婴何以能有牙齿?”但被迫仍附和长妃亦即幼婴之母的言论。故称其子为墀德云丹。
《资治通鉴》记载的朗达玛妃子綝氏兄尚延力之子乞离胡实即《贤者喜宴》记载的长妃那囊萨所称由其生出的有牙之子墀德云丹(意为母立王),该子实际上并非那囊萨所生,而是她为了与朗达玛之小妃蔡邦萨赞莫潘所生遗腹子囊德约松(意为光护)争夺王位,从其娘家抱来的孩子(有的藏文史籍则说是乞丐之子,总之他并非长妃那囊萨亲生)。还有学者根据敦煌藏文文书P.t.840号及有关藏文史籍的记载认为囊德约松实为赞普赤祖德赞之遗腹子,为朗达玛之侄,这也可以与《资治通鉴》所记朗达玛无子的情况吻合。那囊萨之姓那囊按古藏文读音又可读做悉那那母,急读与綝中古发音相近,二者声母可以互换。乞离胡则为墀德云丹的简译,乞离为khri音译,胡则为yum音译,yum现在可以音译为云,胡与云二者中古发音相通,声母h与y可以互换。
与《贤者喜宴》相同的记载还见于《西藏王统记》《新红史》等藏文史籍。由于二子争位,爆发内讧,主张拥立赞普宗族约松的首相节都那被拥立墀德云丹的一派所杀。吐蕃国内各地也分成不同两派分别支持二者,展开混战,局面遂一发不可收拾,强盛一时的吐蕃王国走向崩溃,各地豪强割据自立,互不统属。从此之后,青藏高原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可与之相提并论的统一的政权。当时,吐蕃二王忙于混战,自然也顾不上遣使求唐册立。
《贤者喜宴》对此又记载道:
此后,二王妃掌握各自所属之不同臣僚及属民,于是云丹居伍如,约松居约如,遂爆发“伍约之战”。此种(战乱)情况充斥于大部分藏区。
云丹占据的伍如为吐蕃中心地带,以吐蕃国都逻些(即今拉萨)为中心。约松占据的约如则以雅垄为中心,即今西藏山南地区,位置偏南。唐廷得到的情报只是来自距唐境较近的伍如,故而只记载了乞离胡(墀德云丹)的情况,对约松的情况并不知晓,这就导致汉文史籍对约松没有记载。汉文史籍撰述者并不知道当时吐蕃发生内乱的根本原因是二子争位所致,对有关情况的记述自然也语焉不详。
云丹与约松的混战也导致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集团分成不同的两派势力展开争斗。《资治通鉴》卷246记载:
洛门讨击使论恐热,性悍忍,多诈谋,乃属其徒告之曰:“贼舍国族立綝氏,专害忠良以挟众臣,且无大唐册命,何名赞普!吾当与汝属举义兵,入诛綝妃及用事者以正国家。天道助顺,功无不成。”遂说三部落,得万骑。是岁,与青海节度使同盟举兵,自称国相。至渭州,遇国相尚思罗屯薄寒山,恐热击之,思罗弃辎重西奔松州。恐热遂屠渭州,思罗发苏毗、吐谷浑、羊同等兵,合八万,保洮水,焚桥拒之,恐热至,隔水语苏毗等曰:“贼臣乱国,天遣我来诛之,汝曹奈何助逆!我今已为宰相,国内兵我皆得制之,汝不从,将灭汝部落!”苏毗等疑不战,恐热引骁骑涉水,苏毗等皆降。思罗西走,追获,杀之。恐热尽并其众,合十余万。
其下有“胡三省注曰:落门川在渭州陇西县东南……《考异》曰:《补国史》曰:恐热姓末,名农力。吐蕃国法不呼本姓,但王族曰论,官族曰尚,其中字即蕃号也。热者,例皆言之,如中华呼郎。”据此可知:吐蕃河陇地区的洛门讨击使论恐热出自吐蕃贵族末氏,论(blon)实为吐蕃语官员之意,尚则为外戚,《补国史》记载有误。其人在二子争位之际支持王族血统的约松,反对乞离胡(墀德云丹),自称国相,与青海节度使联兵,进攻时任总制河陇地区的吐蕃东道节度使,并拥立乞离胡的吐蕃国相尚思罗,后最终将其斩杀,取而代之,成为吐蕃河陇地区的最高长官。此时河陇地区的瓜州、凉州、青海等节度使都对论恐热表示归服,唯有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态度暧昧,引起论恐热的猜疑,遂举兵进击。《资治通鉴》记载:
(会昌三年)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世为吐蕃相,婢婢好读书,不乐仕进,国人敬之;年四十余,彝泰赞普强起之,使镇鄯州。婢婢宽厚沈勇,有谋略,训练士卒多精勇。论恐热虽名义兵,实谋篡国,忌婢婢,恐袭其后,欲先灭之。是月(六月),大举兵击婢婢……婢婢谓其下曰:“恐热之来,视我如蝼蚁……吾不如迎伏以却之,使其志益骄而不为备,然后可图也。”乃遣使以金帛、牛酒犒师,且致书言:“相公举义兵以匡国难,合境之内,孰不向风!……婢婢资性愚僻……惟求退居。相公若赐以骸骨,听归田里,乃惬平生之素愿也。”恐热得书喜,遍示诸将曰:“婢婢惟把书卷,安知用兵!待吾得国,当位以宰相,坐之于家,亦无所用也。”乃复为书,勤厚答之,引兵归。婢婢闻之,抚髀而笑曰:“我国无主,则归大唐,岂能事此犬鼠乎!”
出身吐蕃外戚世族的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在赞普赤祖德赞在位时(815—836)就出镇鄯州,在当地经营多年,实力雄厚。他和被杀的东道节度使尚思罗一样拥护云丹,对于以支持约松为名杀害东道节度使实际上阴谋篡位的论恐热心存鄙视。在论恐热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尚婢婢佯为屈服,麻痹对方,实际上暗中开始着手准备与之决战。河陇地区原属唐朝统辖,安史之乱爆发后才被吐蕃占据,与吐蕃本部相隔遥远。自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和亲以来,吐蕃与唐朝成为甥舅之国,虽然两国时战时和,相抗衡近二百年之久,但先进发达的中原文明一直为吐蕃所仰慕,唐蕃之间的交流日益广泛深入。自从822年唐蕃长庆会盟后,两者之间一直维持友好关系,通使不绝,基本上再未有战事发生。而此时吐蕃各地已经四分五裂,混战不已,政权开始土崩瓦解。尚婢婢对吐蕃国家前途深感绝望,故在客观冷静分析形势后决心归附唐朝,与图谋篡国的论恐热进行决战。
会昌三年(843)九月,尚婢婢遣其将厖结心及莽罗薛吕将精兵五万于河州南设计大败论恐热。会昌四年(844)二月尚婢婢又招降论恐热部将,再次击败论恐热部。此时,唐朝也开始准备收复河湟地区,着手训练士卒,修整军械,储备粮草钱帛,刺探吐蕃军情。
会昌五年十二月,尚婢婢部将又一次大败论恐热的攻击,并向河湟地区各地发出檄文,与唐朝相呼应,号召这一地区的落蕃唐人后裔投归唐朝,摆脱论恐热的奴役:
婢婢传檄河、湟,数恐热残虐之罪曰:“汝辈本唐人,吐蕃无主,则相与归唐,毋为恐热所猎如狐兔也!”于是诸部从恐热者稍稍引去。
而论恐热则背弃唐蕃长庆盟约,又与唐朝为敌。大中元年(847),论恐热乘唐朝武宗之丧,率众进攻唐朝河西地区(此处河西应指今宁夏、陕北一带),结果被唐朝河东节度使击败。大中二年(848)十二月,凤翔节度使崔珙收复论恐热控制的清水。与此同时,吐蕃论恐热遣其将莽罗急藏将兵二万略地西鄙,尚婢婢部将拓拔怀光击之于南谷,大破莽罗急藏之部,迫使其投降。由于连战连胜,尚婢婢诸将轻敌冒进,结果大中三年(849)二月反被论恐热击败,战局发生转变,尚婢婢退守鄯州。此时,吐蕃与唐交界的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继清水之后也回归唐朝。这些地区都为论恐热所管辖,由于吐蕃内乱愈演愈烈,前一年论恐热犯边又被击败,邻近的边境要地清水已被唐军收复,守将感到追随论恐热前途无望,遂弃蕃归唐。
《通鉴考异》记载:“《实录》:‘泾原节度使康季荣奏,吐蕃宰相论恐热杀东道节度使,奉表以三州、七关来降。’《献祖纪年录》亦云:‘杀东道节度使,奉表。’按《补国史》叙论恐热事甚详。至五年五月始来降,此际未详也。又不云杀东道节度使。且论恐热若以三州、七关来降,朝廷必官赏之,何故但赏边将而不及恐热。盖三州、七关,以吐蕃国乱,自来降唐,朝廷遣诸道应接抚纳之,非恐热帅以来,《实录》误耳。”《实录》、《献祖纪年录》记载的论恐热所杀的吐蕃东道节度使即被杀于842年的国相尚思罗,但是论恐热管辖下的三州、七关守将以所守城池归唐,与其本人并无多大关系,故而《通鉴考异》认为《实录》、《献祖纪年录》记载论恐热以三州、七关来降之事有误,此说可信。由于形势所迫,论恐热对大中三年二月边界守将降唐之事也无可奈何,甚至连他自己也可能产生了依附唐朝的想法,他在当初起兵攻击尚思罗时就曾指出乞离胡继任赞普没有得到唐朝册命,不合法,在大中五年(851)五月他也的确曾到长安请求唐朝册封(详见后文),所以边境守将降唐有可能也得到了他的默认。
由上可知,正是由于吐蕃王朝的内乱导致吐蕃在河陇地区的势力形成对立的两派,两派在相互争斗中不断消耗瓦解,这无疑给张议潮起事提供了有利的时机。

△ 敦煌壁画《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局部)亿海配资,图中着红袍骑白马者为张议潮
三、张议潮起义与尚婢婢的关系
正是在尚婢婢与论恐热展开激战之时,沙州汉人张议潮率众起义,推翻吐蕃在瓜沙地区的统治,并遣使归唐。《资治通鉴》记载:
(大中五年)春,正月,壬戌,天德军奏摄沙州刺史张义潮遣使来降。义潮,沙州人也。时吐蕃大乱,义潮阴结豪杰,谋自拔归唐;一旦,帅众被甲噪于州门,唐人皆应之,吐蕃守将惊走,义潮遂摄州事,奉表来降。以义潮为沙州防御使。
张议潮在驱逐吐蕃沙州守将后随即遣使唐廷,由于使者要穿越吐蕃军队驻守的防区,所以费尽周折才于大中五年(851)到达唐朝的天德军驻地,而实际上张议潮起义是发生在大中二年(848)。敦煌文书《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称张议潮:
侠少奇毛,龙骧虎步。论兵讲剑,蕴习武经。得孙吴白韩之精见,见韬鈐之骨髓。上明乾象,下达坤形。觏荧或(惑)芒衰,知吐蕃之运尽。誓心归国,决义无疑。盘桓卧龙,候时而起。率貔貅之众,募敢死之师,俱怀合辙之欢,引阵云而野战。六甲运孤虚之术,三宫显天一之神。吞陈平之六奇,启武侯之八阵。纵烧牛之策,破吐蕃之围。白刃交锋,横尸遍野。残烬星散,雾卷南奔。敦煌、晋昌收复已迄,时当大中二载,题笺修表,纡道驰函,上达天闻。注曰:“沙州既破吐蕃,大中二年,遂差押衙高进达等驰函表入长安城,已献天子。”
大中二年张议潮乘吐蕃内乱之机联结各族民众,击败吐蕃瓜沙守军,迫使其南逃至祁连山以南今青海地区,随即差遣押衙高进达等经由天德军进入长安城,觐见天子。在此后不久他又收复了张掖、酒泉两地,又再次向唐廷奏捷:
图谋得势,转益雄豪,次屠张掖、酒泉,攻城野战,不逾星岁,克获两州。再奏天阶,依前封赐,加授左仆射。
碑文记载张议潮收复甘、肃两州的时间是在大中三年(849)。张议潮利用吐蕃内乱,率领沙州各族民众在848—849年间连续收复沙、瓜、肃、甘等州,打败强大的吐蕃军队,驱逐了吐蕃沙州节儿和瓜州节度使等重要官员,建立起独立政权,进展非常顺利。这不禁令人对张议潮与吐蕃河陇地区的两大势力尚婢婢和论恐热之间的关系产生思考。
在朗达玛被杀后,由云丹与约松争位而引发的论恐热与尚婢婢之间的混战对敦煌地区自然也产生了影响。敦煌吐蕃文文书记载表明:在此期间,敦煌地区是归属论恐热一方,支持王妃蔡邦萨赞莫潘所生遗腹子囊德约松。法藏P.T.999号文书记载:
鼠年夏六月初八日,王后赞蒙彭母子光护宫殿之功德,沙州两部僧伽为沙州地方在俗人作回向功德,举行修福供养法会。依据宫廷的指令及信函、教法大臣及安抚使的信函,为在俗二千七百人众举行修福供养法会。
这个鼠年是指844年,此时论恐热与尚婢婢正在进行激战。敦煌僧众接到宫廷指令信函和教法大臣及安抚使的命令,为蔡邦萨赞莫潘(即赞蒙彭)及其所生遗腹子囊德约松举行修福供养法会。这说明在国相兼东道节度使尚思罗被杀后,敦煌地区和吐蕃管理河陇地区军政事务的机构德伦盟会都归附了论恐热。论恐热支持囊德约松,并与其母蔡邦萨赞莫潘和拥立大臣取得了联系,囊德约松的政令已通行于敦煌等地。此时除了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外,吐蕃河陇地区瓜州、凉州、河州、青海等节度使都归属论恐热,支持囊德约松,反对王妃那囊萨等人拥立的乞离胡。
敦煌吐蕃文文书中也有当地僧众为囊德约松及其母赞蒙樊(亦即赞莫潘)祈福的愿文。P.T.131号祈愿文云:“如是,安住于大蕃之拉班东(即边鄙地区——引者注),王后赞姆樊(潘)之光护(约松)宫殿。”愿文祈祷赞普母子、王之属民寿命逾远,社稷稳固。
P.T.230号祈愿文则称:“如是,神子赤沃(约)松赞母子……忏悔罪。”该愿文内容大意是祈祷吐蕃因信奉佛法而得以政局稳固,约松赞普与其母“寿命逾远”,“属民忠心”,并且国泰民安,“蕃域完全清静”。
英国学者黎吉生鉴于敦煌藏文文献中仅出现赞莫潘及其所生遗腹子囊德约松之名而未见有云丹之名,故怀疑藏文传世教法史料所提云丹者可能并不存在,乃附会伪造而出,原因在于要隐瞒自松赞干布延续下来的血胤已经中断,及囊德约松乃认养而来之事实。林冠群先生也曾认为云丹可能并不存在,囊德约松既为遗腹子,其真假难辨,屡遭质疑,有疑其非出自松赞干布血胤。但是最近林先生又撰文认为云丹应该实有其人,并指出12—13世纪萨迦教派札巴杰琛所著之史籍《吐蕃王统记》记载约松与云丹为兄弟。
笔者以为黎吉生的意见仅只是怀疑推测而已,尚缺乏足够证据,而且其看法与汉藏史料记载也有矛盾之处。如囊德约松与《资治通鉴》记载的朗达玛妃子綝氏兄尚延力之子乞离胡二者姓名即不相合,事迹也并不相同,其母蔡邦氏与乞离胡之继母朗达玛妃子綝氏也非同姓,发音不合。而且有学者指出法藏敦煌古藏文P.t.840号文书明确记载囊德约松为郎达玛的侄子,即赤祖德赞之子,就是松赞干布延续下来的血胤,并非领养自其他姓氏。另外据有关学者研究,年代在10世纪的法藏敦煌古藏文P.t.849号文书中出现有吐蕃赞普阿杂热和赤德贡之名,能够和传世藏文史籍《第吴宗教源流》(12世纪)、《布顿佛教史》(14世纪)等记载的赞普云丹后裔姓名相互印证。从这些情况来看,郎达玛之子云丹应该是实有其人的。
在英藏敦煌吐蕃文文书卷56的73—74叶中则直接出现了论恐热的名字,明确记载他掌握了吐蕃河陇地区的军政大权。这是一件关于敦煌地区抄写藏、汉文《大般若经》的文书,由寺院僧团方面发出,节录如下:
得知不久前的消息,马年某时曾作了一次福会,拟定抄写藏文《大般若经》八部和有六百品的汉文《大般若经》三部……在那以后,沙州的某个长吏口传命令,抄写藏文《大般若经》八部的口粮配额……减少一半;汉文佛经的抄写人八十名和校对人二十名已经派出。长吏们来信告之,说所欠部分属抄写汉文经的口粮……已送出。此后,论·孔热和其他官员前来掌权,我等再次恳请发给印信,以获得……抄写藏文佛经人员的(口粮)。
吐蕃瓜州节度使派人向敦煌僧侣索要该地区组织僧俗人众抄写的佛经,在瓜州节度使管辖下的敦煌地区,官府和僧团组织的抄经活动由官府配发给抄、校佛经人员所需口粮。在论恐热掌权后,敦煌僧团再次向上反映要求补足抄经人员的口粮。文书中出现的“论·孔热”,应当是指842年杀死吐蕃东道节度使国相尚思罗的落门讨击使论恐热,在他杀掉尚思罗后,吐蕃河州、瓜州、凉州等节度使都对之效忠奉诚,听其指挥。
由此可知,大中二年(848)汉人张议潮起义驱逐吐蕃在瓜沙的统治并回归唐朝,是直接与盘踞河陇、拥护囊德约松的论恐热势力为敌。此时河陇地区只有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与论恐热相抗衡,而且尚婢婢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为“吐蕃无主,则归大唐”,并传檄河湟各地,号召论恐热所控制地区的落蕃唐人后裔弃蕃归唐:“汝辈本唐人,吐蕃无主,则相与归唐,毋为恐热所猎如狐兔也。”这与张议潮领导的归义军的政治主张可说是不谋而合,所以张议潮起义后与尚婢婢自然会结成同盟。只有取得尚婢婢的支持,并且利用当时包括论恐热部众在内的吐蕃军将人心浮动、思归唐朝的形势,张议潮才能够在两年之内,连续克复沙、瓜、肃、甘四州,通使唐朝,立足河西。
从大中二年张议潮起义之后,尚婢婢与论恐热交战西走瓜州和张议潮上表献河湟十一州图籍等情况来看,也可以发现张议潮应该是确实与尚婢婢结成了同盟。
继大中三年(849)二月论恐热击败尚婢婢部将于河州后,大中四年(850)九月吐蕃论恐热部将僧莽罗蔺真又于临蕃军战胜尚婢婢部将尚铎罗榻藏,尚婢婢部将磨离罴子等将兵据氂牛峡以拒之。罴子轻敌,贸然出击迎战,结果战败而死,这直接导致了尚婢婢率众西走:
婢婢粮乏,留拓拔怀光守鄯州,帅部落三千余人就水草于甘州西。恐热闻婢婢弃鄯州,自将轻骑五千追之,至瓜州,闻怀光守鄯州,遂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
值得注意的是尚婢婢因乏粮而率众西走就水草于甘州西,被论恐热追至瓜州,这就直接与归义军政权发生了联系。前面所引敦煌文书《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记载张议潮已于大中二年收复沙、瓜二州,大中三年(849)收复肃、甘二州。尚婢婢于大中四年九月率众进入的地盘正是归义军的领地。论恐热率轻骑五千追击至瓜州,却突然不追,而掉头去进攻拓拔怀光据守的鄯州,其中必有隐情。对此合理的解释就是尚婢婢率众三千进入与之结盟的归义军控制地区就食,论恐热率轻骑五千追至瓜州,面对人数众多的归义军和尚婢婢联军,知难而退;又不甘心,遂掉头东返去进攻尚婢婢部将驻守的鄯州。
吐蕃论恐热率众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亿海配资,荼毒生灵,残虐百姓,致使部下纷纷叛离。拓拔怀光乘机使人进行招降分化,使其势力瓦解:
恐热势孤,乃扬言于众曰:“吾今入朝于唐,借兵五十万来诛不服者,然后以渭州为国城,请唐册我为赞普,谁敢不从!”五月,恐热入朝……求为河渭节度使;上不许,诏对三殿,如常日胡客,劳赐遣还。恐热怏怏而去……会久雨,乏食,众稍散,才有三百余人,奔于廓州。
论恐热众叛亲离,而且他与吐蕃本部约松势力的联系也基本断绝,其篡国野心无法实现,所以不得不于大中五年(851)五月入朝长安,企图取得唐朝的支持来获得对河、渭等州的统治,却并未达到目的,只得奔至廓州。原来由其直接控制地区纷纷投降拓拔怀光或自立,与尚婢婢、拓拔怀光、张议潮等结成同盟,相与呼应。
《资治通鉴》还记载张议潮于大中五年又派其兄张议潭奉十一州地图入朝,被唐廷授予归义军节度使:
张义潮发兵略定其旁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十州,遣其兄义泽(潭)奉十一州图籍入见,于是河、湟之地尽入于唐。十一月,置归义军于沙州,以义潮为节度使。
张议潮当时实际只控制了沙、瓜、甘、肃、伊数州,所谓西、兰、鄯、河、岷、廓等州实际并未为其所控制。廓州当时为论恐热占据,但其部众只有三百人,周边地区都已为拓拔怀光占领,形势岌岌可危。河州与渭州在大中十一年(857)或在该年之前由吐蕃酋长尚延心献于唐朝,在大中五年(851)应已脱离论恐热而自立,尚延心在投归唐朝秦成防御使李承勋时以“张议潮第二”自况,表明其政治主张与张议潮、尚婢婢相同,当时他们应该结成了同盟。当时,兰、鄯、岷等州基本上都由尚婢婢部将控制。上引资料向我们提供了一个证据:正是由于张议潮已经与尚婢婢、尚延心等结成同盟,遥相呼应,他才得以将被尚婢婢部将和尚延心控制的地区作为自己略定河、湟十一州的一部分上报唐廷。《资治通鉴考异》认为张义潮率十一州(包括河、渭二州在内)的汉人降唐,而尚延心帅河、渭二州蕃族降唐。这一解释并不恰当,如前所云,张氏当时实际并未控制河、渭、廓、鄯等州。

四、张氏归义军骨干成员与原吐蕃政权的关系
张议潮之所以能够联合吐蕃势力尚婢婢等,顺利实现收复河陇失地、弃蕃归唐之意愿,还与张氏及其归义军骨干成员的出身有关。
张议潮起义的骨干成员与原吐蕃瓜沙等地政权关系密切。张氏为敦煌大族,为吐蕃统治时期当地汉人的上层领袖,“沙州陷蕃后,有张氏世为州将”,世代在吐蕃沙州政权中担任重要职务。敦煌文书《药师琉璃光如来赞并序》记载:
则有清河张,敦煌郡大都督赐紫金鱼袋并万户侯,授赐南朝,拜谢重恩;腾星进路,德奉天庭;……则有都督夫人安氏,岁在筓初,花姿发艳,似春沼之开莲;素质凝辉,等秋地之勘月。念金兰义切,思结发情深。
这位敦煌郡大都督张氏正是张议潮之父张谦逸,为吐蕃统治下的敦煌汉人最高官员。张议潮母为安氏,也是敦煌大族。按吐蕃官制:“其设官,父死子代,绝嗣则近亲袭焉。”张议潮应当是继承了其父之职接任吐蕃敦煌汉人都督,他本人与吐蕃军政各界关系密切。《谨上河西道节度公德政及祥瑞五更转兼十二时序》云:“昔尚书曾赴逻娑,引道神人,祭水河边,龙兴紫盖,池现圣鸟,气运冲星,阵上回风,击添雷电。”尚书指张议潮,文书内容表明他作为敦煌汉人的上层代表人物曾亲赴吐蕃国都逻些,朝觐赞普。
《通鉴考异》记载:“……按《实录》:‘五年,二月,壬戌,天德军奏沙州刺史张议潮、安景旻及部落使阎英达等差使上表,请以沙州降……’”张议潮大中二年起事后遣使经天德军归唐,起义军主要领导除了张氏外,还有安景旻及部落使阎英达,史书记载张议潮为沙州刺史,安景旻当为其副职。据《大蕃官员申请状》记载,820年前后敦煌有“安本义(anbunyig)为副都督”,“阎本为副千户长”,安、阎二人都是从当地大族中选出的高级官员。敦煌汉人部落由吐蕃人担任正千户长(千户长即部落使),汉人(包括当地粟特裔居民)担任副千户长。《释门文范》则记载敦煌有杜氏、安氏二都督:“伏惟我牧杜公,帝乡雄望……伏惟我良牧安公,明鉴时政……”安氏在杜氏之后,即为副都督,系当地人中职位仅次于都督的官员。
由上可知,安景旻及阎英达应当是继承了其父辈的官职,担任吐蕃敦煌副都督和部落使(实即副千户长),同当时的吐蕃敦煌都督张议潮一起起事,推翻了吐蕃论恐热势力在当地的统治。另外敦煌佛教僧团的领袖人物吴洪辩在吐蕃统治时期历任敦煌副教授、都教授,到了归义军时期则成为敦煌都僧统,其弟子悟真作为张议潮使节出使唐朝获赠告身师号,并继洪辩成为敦煌都僧统。张议潮归义军政权骨干成员都曾是吐蕃政权任命的敦煌本地出身的官员,与吐蕃河陇地区的上层统治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们完全可能与反对论恐热的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及其部属早已建立了联系,并在大中二年起义时与尚婢婢结盟,得到其支援,共同消灭统治瓜沙肃甘地区的论恐热势力。
值得注意的是归义军中还有一名重要人物僧人惠菀,该僧为敦煌管内释门都监察僧正兼州学博士,曾作为张议潮的使节出使唐廷,并被朝廷封授为京城临坛大德。杜牧所撰《敦煌郡僧正惠菀除临坛大德制》云:
敕。敦煌管内释门都监察僧正兼州学博士僧惠菀。敦煌大藩,久陷戎垒,气俗自异,果产名僧。彼上人者,生于西土,利根事佛,余力通儒,悟执迷尘俗之身,譬喻火宅;举君臣父子之意,教尔青襟。开张法门,显白三道。遂使悍戾者好空恶杀,义勇者徇国忘家,裨助至多,品地宜峻。领生徒坐于学校,贵服色举以临坛。若非群出之才,岂获兼荣之授,勉弘两教,用化新邦。可充京城临坛大德,余如故。
该敕文约撰于大中七年(852)左右,惠菀当时应是随同张议谭一起入朝,向唐廷进献河湟十一州图籍而受封的。此时尚婢婢已避居甘州以西,其部将拓拔怀光正与论恐热交战。惠菀是鄯州龙支县圣明福德寺僧人,《都毗尼藏主阴律伯真仪赞》撰写人署名:“龙支圣明福德寺僧惠菀述。”咸通八年(867)撰写的《敦煌唱导法将兼毗尼藏主广平宋律伯彩真赞》也记载撰者为:“鄯州龙支县圣明福德寺前令公门徒释惠菀述。”
僧人惠菀于大中二年(848)张议潮起义之前就来到了敦煌。《报恩吉祥窟记》记载:“报恩吉祥之窟记,释惠菀述……阙有季代宗子,法号镇国者,天生骏骨,神假精灵。”“遂使往举远震台相,追随面辅南朝,俸对无问。”“出入帝阙,恭奉国师;典御一方,光祗四辰。”
惠菀撰写的《报恩吉祥窟记》记载了敦煌李姓僧人镇国的事迹,该僧由于学养高深、品行出众,被吐蕃国相招至逻些,辅助吐蕃佛教领袖国师。从行文中称吐蕃宰相为台相、王廷为帝阙来看,此文无疑是撰写在吐蕃统治敦煌之时。根据敦煌文献中保存的以上三篇惠菀作品和杜牧所撰敕文也可以看出,惠菀为吐蕃统治末期到归义军初期敦煌地区、政教两界乃至文坛颇具影响的人物。他出身鄯州龙支县圣明福德寺,为前令公门徒,令公应是指吐蕃兼任东道节度使的宰相(大尚论)。唐人将宰相称为尚书令,简称令公,敦煌当地人在习惯上也以此称呼吐蕃宰相。在《大蕃敕尚书令赐大瑟瑟告身尚起律心儿圣光寺功德颂》中以宰相身份担任吐蕃东道节度使的尚乞心儿(尚起律心儿)即被称为尚书令。前令公有可能是指被论恐热杀于842年的东道节度使尚思罗。正因为惠菀与前吐蕃驻节河州兼任东道节度使的宰相关系密切,又来自鄯州,在与鄯州节度使尚婢婢部众进行联系沟通上具有很大的便利条件,所以才在归义军政权中担任要职,成为张议潮的使节,与议潮之兄张议潭一起出使唐廷,向唐朝进献包括尚婢婢部众控制的鄯、兰、岷等州在内的河湟十一州图籍。
张议潮起义后还挽留了吐蕃著名高僧法成。法成曾为吐蕃佛教最高僧官,得到赞普封赏。张议潮起义后将其奉为国师。《吴和尚赞》云:
戎王赞普,瞻仰禅墀。诏临紫塞,弘泽虔熙。黄金百溢,馹使亲驰。玄门至妙,浩涣称奇。归身唐化,溥福王畿。太保钦奉,荐为国师。
法成于9世纪30年代自吐蕃本土来到河西传法译经,先在沙州永康寺,后来又驻于甘州修多寺。《萨婆多宗五事论》前署:“大蕃国大德三藏法师沙门法成于甘州修多寺道场译。”末署:“五事论一卷,丙寅年五月十五日于大蕃甘州张掖县译。”丙寅年为848年,张议潮起义时法成正在甘州。张议潮于大中三年(849)攻下甘州,遂将其移驻敦煌弘法,成为归义军佛教界的领袖。《瑜伽师地论卷四十》末题:“大唐大中十一年岁次丁丑六月廿二日,国大德三藏法师法成于沙州开元寺说毕,丑年六月廿二日说了。”
吐蕃高僧法成驻节归义军重镇沙州,对素来崇奉释教的吐蕃人无疑具有很大的号召力和亲和力,这也成为归义军政权联合尚婢婢和河陇地区其他吐蕃势力反击论恐热、投归唐朝的一个有利条件。

△ 敦煌壁画《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局部)
五、张议潮收复凉州与论恐热、尚婢婢的结局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充分准备后,张议潮率领蕃、汉兵马向凉州发起攻击,此地为归附论恐热的吐蕃凉州节度使所盘踞。《资治通鉴》卷250记载,咸通四年(863)三月“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奏自将蕃、汉兵七千克复凉州”。
张议潮此次攻克凉州所率蕃、汉军队中应当包括尚婢婢带到甘州西的一部分人马。他在攻克凉州的战斗中应当还得到了尚婢婢部将拓拔怀光的支持。《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记载,凉州吐蕃被张议潮率军打败后,“奔投星宿岭南,苟偷生于海畔。我军乘胜逼逐,虏群畜以川量;掠其郊野,兵粮足而有剩”。归义军乘胜追击吐蕃残兵,进入祁连山以南的湟水流域,将吐蕃残兵驱逐至星宿海、赤岭以南地区。《住三窟禅师伯沙门法心赞》记载:
禅伯即谈广之仲父也。本自轩门,久随旌旆,三秋弥猎,陪太保以南征,万里横戈,执刀鋋于瀚海。既平神鸟(乌),克复河湟。职业嵩隆,以有悬车之至(志)。数年之后……遂辞旌戟,南入洪源,舍俗出家,俄然落发。期年受具,仗锡西还,一止宕泉,永抛尘迹。
沙门法心原本是张议潮部属,在随张议潮攻下凉州(神乌)之后,又克复河湟,最后在祁连山南麓的洪源出家,后来又回到了敦煌。该赞文表明当时包括鄯州在内的河湟地区都已被张议潮占领。《管内三军百姓奏请表》云:
臣本归义军节度使“张某乙”,自大中之载,伏静河湟,虏逐戎蕃,归于逻娑,伏承圣朝鸿泽,陇右再晏尧年,玄德流晖,姑臧会同舜日。遂及束身归阙,宠秩统军。不在臣言,事标唐史。
归义军节度使张某乙即张议潮,该表文也同样记载了张议潮于大中二年起义后,推翻吐蕃统治,收复姑臧,“伏静河湟”,将吐蕃军队驱逐回本部的史实。
《瓜州牒状》则云:“河西开复,绵地数千。建旗起自于龙沙,袭逐(?)远闻于破竹。太保应五百之间生,宣宗盛垂衣之美化。介开疆域,遐拓河源。”河源,本意指黄河源头。隋曾于青海湖南、积石山一带设河源郡,唐复于鄯州鄯城县置河源军。此牒状更明确提到张议潮率领军起义,鄯州河源军一带地区也得以回归唐朝。
其他如《康通信邈真赞》、《康使君邈真赞并序》、《阎英达邈真赞并序》、《令狐公邈真赞》都称赞主随张议潮“助开河陇”或“助收河陇”。这些记载都表明张议潮军队收复了凉州,并且还光复了属于陇右的湟水流域鄯州等地。但鄯州一带正为早已与归义军结为同盟、弃蕃归唐的尚婢婢部将拓拔怀光占领,并无迹象显示张议潮与拓拔怀光发生过什么冲突。而且大中五年(851)张议潮已派其兄张议潭奉河、湟十一州地图入朝进献唐廷,其中就包括了兰、鄯、河、岷、廓等州。对此情况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尚婢婢部将拓拔怀光与张议潮结成同盟,一起弃蕃归唐,将十一州图籍进献唐廷。后来在咸通二年归义军收复凉州后,他又与盟军协同作战,共同追剿由凉州流窜入鄯州地区且依附论恐热的吐蕃败兵,将其驱赶出境,使河、湟地区全部回归了唐朝。
克服凉州不久,论恐热也被拓拔怀光擒杀。《资治通鉴》记载:
(咸通七年)春,二月,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奏北庭回鹘固俊克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论恐热寓居廓州,纠合旁侧诸部,欲为边患,皆不从,所向尽为仇敌,无所容。仇人以告拓拔怀光于鄯州,怀光引兵击破之。
尚婢婢部将张季颙、拓拔怀光引兵击破廓州论恐热部众,北庭回鹘(仆)固俊克复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这一消息由张议潮上报唐廷,而且张议潮还奏报张季颙、拓拔怀光已将俘获的尚恐热(论恐热)部将和缴获的器械铠甲送至彼处,一并进奉唐廷,也表明张季颙、拓拔怀光、(仆)固俊都与张议潮结成了反蕃归唐的同盟。张议潮此时在西北地区具有极高的政治地位与影响。
咸通七年(866)十月,论恐热终于寿终正寝。“拓拔怀光以五百骑入廓州,生擒论恐热,先刖其足,数而斩之,传首京师。其部众东奔秦州,尚延心邀击,破之,悉奏迁于岭南。吐蕃自是衰绝,乞离胡君臣不知所终。”
拓拔怀光生擒论恐热,斩杀后传首京师,此后鄯、廓等州就一直归属拓拔怀光等管辖。张议潮虽然名义上可以上报唐廷,并将这几州图籍进献,实际上并不能对这些地区进行有效控制,而唐朝国势衰微,也无力西进,此后这些地区就一直是河湟吐蕃部落(这些部落系张季颙、拓拔怀光等部众繁衍的后代)活动的地域。后来到了张承奉金山国时期,敦煌遭到甘州回鹘的进攻,曾派遣罗通达赴活动在原唐朝鄯州一带地区的南蕃求救,表明归义军政权一直同张季颙、拓拔怀光部众及其后裔有所联系。这些吐蕃部落为该地区的重要政治势力,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至于尚婢婢自大中四年带领三千部众就水草于甘州西后,其具体情况就再未见于史料记载。他应该是一直在瓜州、肃州一带活动,并终老于此。《新五代史》所收《高居诲使于阗记》记载瓜州附近玉门关一带有吐蕃聚落:
(甘州)西北五百里至肃州,渡金河,西百里出天门关,又西百里出玉门关,经吐蕃界。吐蕃男子冠中国帽,妇人辨发,戴瑟瑟珠,云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马。西至瓜州、沙州。
《册府元龟》也记载:“瓜沙与吐蕃杂居。”这一吐蕃聚落与瓜沙曹氏归义军政权相邻,归义军使节出使中原等地要经过其领地,归义军节度使需要向他们借路。P.4525《归义军节度使曹致书蕃官首领书》云:
蕃官首领,夏热,想汝好,在部族已□得安健否?当今差使人入贡□庭,经过路途,到汝部落地界之时,□仰准例差遣人力防援,般次□□在路,勿至滞留疏失。今赐汝斜褐□段,牦尾叁株,到可领也,不具。归□军节度使曹延(鸟印)委屈附首领。
文书最后“归□军节度使曹延委屈附首领”中的“延”字系鸟形押,为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的签署押记。该书信写于曹延禄执政时期,其执政时间为976—1002年。该吐蕃部落还向中原王朝进贡,《册府元龟》记载:天成二年(927),“十二月,回鹘西界吐蕃发使野利延孙等入贡”。“(天成)三年正月……戊辰,敕以吐蕃野利延孙等六人并可怀远将军。”《旧五代史》则记载:“明宗尝御端明殿见其(吐蕃)使者,问其牙帐所居,曰:‘西去泾州二千里。’”《册府元龟》将此事系于长兴三年(932)八月。这一个进贡后唐的吐蕃部落位于甘州回鹘西边,地理位置正与瓜、肃一带地区重合,所以当是瓜州附近玉门关一带的吐蕃部落无疑。
有学者认为:“正由于在甘州以西的地方集中了‘三千余人’的吐蕃部落,而且又有‘世为吐蕃贵相’的尚婢婢为领袖,因此,在这一地区产生一个吐蕃政权是完全可能的。”笔者亦同意这一观点,五代时期瓜州附近玉门关一带的吐蕃部落应该就是尚婢婢及其部众的后代,一直繁衍生息于此,与归义军政权一直保持着密切关系,在归义军节度使的信件中将其头领称为蕃官首领,他们负责保护过往归义军使节的安全,而归义军政权则按照惯例要给予他们一些礼品作为酬劳。
六、结论
通过上述不难看出,大中二年(848)张议潮起义归唐之举,是他充分利用了吐蕃王廷内乱以及河陇地区边将混战、各族百姓(包括吐蕃百姓)思归唐朝的形势。张议潮等沙州起义骨干人员都是原吐蕃政权中的敦煌本土出身的官员,当吐蕃王朝统治开始土崩瓦解之时,他们与政治主张相同的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结成同盟投归唐朝,联手抗击不得人心的论恐热,驱逐其在瓜、沙、肃、甘等地的统治势力,收复了沙、瓜、肃、甘、伊等州,并遣使将包括尚婢婢部将控制地区在内的河、湟十一州图籍进献唐廷,建立起归义军政权。随后张议潮又在尚婢婢部众的协助下收复凉州,将吐蕃败兵驱赶出湟水谷地,并向唐廷奏报尚婢婢部将拓拔怀光等击败论恐热、进奉战利品的消息。但是,实际上张议潮对尚婢婢部将控制的鄯、廓、兰等州并无管辖权。随着时间推移,尚婢婢所率部众繁衍为瓜州、肃州附近的吐蕃部落,而尚婢婢部将拓拔怀光等控制的鄯、廓、兰等州后来则演变为河湟吐蕃部落活动的地区。这些地区的吐蕃部落与归义军政权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或为其过往使节护路,或成为其受到外族侵袭时的求援对象。他们还不时向中原王朝进贡,接受封赏,成为晚唐五代时期河陇地区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由此可知,张议潮弃蕃归唐,并不是对吐蕃一概加以驱逐,而是顺应各族百姓思归唐朝的民心,联合吐蕃上层人士中开明进步的力量,打击驱逐吐蕃统治者中腐朽、暴虐的势力,收复沦陷土地,共同回归唐朝。
张议潮联合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率领吐蕃统治下的沙州汉人及其他民族的官员及民众起义投归唐朝,驱逐吐蕃论恐热势力在河陇地区的残暴统治,恢复唐制,发展生产,与周边民族和睦共处,友好往来,促进了各民族的交流与融合,维系了西北一隅的稳定局面,使当地经济、文化重新得到发展。毫无疑问,张议潮是他所在的那个时代涌现出来的一位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节选自《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1期)
《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选编
本期编辑:朝旭

银河配资提示:文章来自网络,不代表本站观点。